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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神经性贪食症患者来说,没有什么比“瘦”与“吃”之间的较量还要更加你死我活、惊心动魄。
作为进食障碍的一种,神经性贪食症的主要特征是反复出现暴食以及暴食后不恰当的抵消行为,如诱吐、滥用利尿剂或泻药、节食或过度运动等。这一群体相较营养不良的节食者与毫无节制的暴食者,体重往往维持在一个相对正常的区间。
医院进食障碍领域的李雪霓教授称:“18-22岁的女性是贪食症的高发人群,在一些西方国家其发病率可高达6-7%。对于这一阶段的女性来说,她们刚刚接受社会的审阅,又面临学业、情感、工作上的诸多压力,暴食宣泄以后,对自我身材有着严格要求的她们往往会进行不恰当的热量抵消行为。同时,据不完全统计,贪食患者并发抑郁症的可能性甚至会高达80%。”
《骨瘦如柴》剧照
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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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夏,当时17岁的陈兮刚从火锅店下班,她又买了几大袋的食物,又是“什么活都抢着干”以致无暇吃饭的一天。她上了称,斤。打工一个月以来,这个身高的女孩成功瘦了20斤,陈兮心满意足。她再也不想像过去大半年那样,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体重越减越肥,她再也不想面对镜子里那个“逃避、挣扎的肥胖丑陋的自己”。
她洗了好几个苹果,一个人边吃边煲剧,三四斤的水果很快就下了肚。她又打开了一份面条,一份便当,吃得心满意足,她没有任何“饱”的感觉。“我的胃就是被我一点点撑大的。”休学将近一年来,她反反复复,暴食、催吐、暴食、催吐,已然陷入恶性死循环。
接着是她最爱的甜食环节,蛋糕、面包、卡路里,味蕾上带来的快感此时战胜了一切。她大口喝着饮料,前前后后又灌了三四斤液体进去。暴食的负罪感这时才慢慢“抬头”,但她停不下来,零食环节还没有到。“没事,反正可以吐。”高频率的催吐现在已经是她的“法宝”。
陈兮一次暴食要吃的食物
风卷残云,大快朵颐之后,陈兮上称,她足足吃进去了十四五斤的食物。她坐了一会儿稍作休息,而后拿起水壶走进厕所,锁好门,洗手,在马桶前蹲坐下来。她将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按压,熟悉的恶心感说来就来,她一下子就抠出来了。陈兮知道,一次肯定是吐不干净的,她拼命灌水,再抠喉,灌水,抠喉,恶心难耐,头晕脑胀。
该死,怎么吐出来的还有食物残渣?
她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看到最后吐出来的已经只有胃酸与水的混合物以后,她脚步虚浮地回房了。无论每次催吐后是多么精疲力竭,无论这一年多以来陈兮的健康状况遭受了多少损伤,无论爱唱歌的她因为催吐已经变成了一副乌鸦嗓,对于陈兮来说,“暴食以后催吐就像一个机制一样,暴食以后是一定要吐的。”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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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兮永远会记得初一下学期的那次体检,那是她进入青春期以后第一次称体重,也是她第一次依靠“体重”来理解“身材”这个抽象的概念。“那时大家就会互相问你几斤我几斤,我比你多几斤,我比你少几斤这样子。”
她一直是个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女孩,有些时候甚至有点强迫症。学习上,初中试卷上的填空选择题的最后两道往往难度很大,“但是我就是必须把它给做出来了,才能接下去做(别的题目)。”整理房间时,“必须要把这一个角落里面的这些东西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一样都摆好,不留一丝灰尘,自己心里才会觉得舒服。”
《骨瘦如柴》剧照
当生活中忽然多出“身材管理”这样一个命题时,她自然也不会允许自己做得不好。
“那个时候同龄人好像对一些比较胖的女孩多少会有一点取笑。”每当看见好事的男生或者刁钻的女生嘲弄那些身材不够匀称的女生,陈兮即使不是当事人,也会“心里不舒服”,或者说“害怕在未来成为她们的一员”。“我很羡慕那些拍照看起来特别瘦的一些网红,比如说林小宅、张予曦,她们拍照都不用P图的。”
进入初三以后,陈兮的体重前所未有地变成了三位数——斤,转学不适应带来的成绩下滑与青春期发育带来的体重增长使她倍感挫败。“当时就想为自己做一个总结,一边想减肥,减到一个自己满意的体重,一边努力一把,考一个理想的高中。”
年的3月份,陈兮开始了自己的瘦身计划。早晨一个鸡蛋,中午一勺米饭、半碗蔬菜,晚上能不吃则不吃,实在饿了就吃颗话梅或者嚼口香糖。由于体育中考,每天一小时的体育训练,加上早晚步行上下学、去晚托班,偶尔感觉到晕就吃颗糖。这样的生活,陈兮过了一个月,她的体重也从斤减到了90斤。
90斤的陈兮
然而生活的逻辑从来并非瘦下来便万事大吉。
触底反弹的食欲、不知餍足的对“瘦”的追求、学习成绩的下滑把一切串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临近中考时,她第一次在网络上搜索到了“催吐”这样的减肥方法。某次暴食之后,她溜进洗手间,找出自己的牙刷,蹲在马桶前,生涩地把牙刷伸进自己嘴中抠喉,“特别的难受,觉得也没什么用,半个钟头也没吐出来多少,一半都没吐出来”,她胃酸翻涌、精疲力竭,吐了半小时以后躺回床上,“再也不想这样”。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陈兮后来的主治医生李雪霓说道:“暴食催吐有时就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很多人一旦尝试,可能终生都要与其斗争。”
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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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兮自救的第一站,是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年8月9日,她在网络上了解到,在那里,自己的情况作为一个专业的病症“进食障碍”,是能够得到专业救治的。她瞒着父母,毫不犹豫购买了第二天凌晨出发去上海的火车票。她半夜三点半从家中溜出来,骑着电瓶车独自前往火车站,在父母发现她的失踪后打开手机的飞行模式。早晨八九点,陈兮到达上海,一天忙活下来,挂号、排队、门诊,不出其所料,得到了“神经性贪食症”的诊断结果。医生嘱咐她尽早与父母沟通,下次和父母一起来复诊。下午五点,医院附近的一个体育馆,终于拨通了给母亲的电话。
陈兮前往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看病
“他们的理解与安慰令我惊喜,那时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但事后我发现这个病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的简单,几次门诊过后我的状态依旧照常。”
年10月到年3月,从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接受半开放式住院治疗到逃出来暴食催吐;医院接受封闭式住院治疗到出院以后的报复性暴食催吐;从在广州某脱瘾中心接受催眠治疗到绝食暴瘦,陈兮的每一次治疗都无疾而终。
《骨瘦如柴》剧照
直到年8月13日,“我真的已经精疲力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希望一切能有转机。”陈兮第二次前往北医六院接受封闭式治疗。在医护人员严格到鞋袜穿戴的管控下,在每天专人监管饮食、静坐、睡眠时间的制度下,陈兮同样有过无数的挣扎与抱怨,但这一次,拉长的战线终于起到了作用,她暴食催吐的欲望在严格而重复的住院管理中被不断压缩。“两个多月的住院过程中,难受是不可避免的,但一件件大事小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们带给了我太多的帮助,我无比感谢这一切。”
北医六院封闭治疗期间的一日三餐与要求吃完的餐盘
年10月19日,在几近圆满的情况下陈兮出院了,但院外的世界各种潜在的波动因素是何等的危机四伏,对于陈兮来说,“这一次,我需要独自面对ED(EatingDisorder进食障碍)这个强大的敌人了。这又是一个过程,其中还要经历许多的波折,我知道很难,但我正在努力,永远不会放弃。”
11月10日,就早餐应该吃多少的问题陈兮又与父母略有争执,又催吐了一次。11月12日,时隔两年,她回校读高一。11月13日,“今天开运动会特别热闹,好久没融入这热闹的氛围中了,挺开心的。”
现在的陈兮仍旧无法在“瘦”与“吃”上找到完美的平衡。她反思这两年半来的挣扎,“其实当时是因为学习的下降,对自己的不自信,继而转移成身材方面(的焦虑),我觉得现在要寻找一个突破口,就是在另外的方面重新拾回自信,可能就会把这个事情放下。”
“我觉得我曾经用很多的时间去忌妒,去焦虑,去气恼,现在回顾这段过往,其实发现自己过的挺无趣,挺枯燥的。其实有那些时间的话,不如多抽出一点时间和精力去陪陪自己的家人,去好好爱自己。”
“那什么是爱自己呢?”我问道。
她哑着嗓子答:“好好对待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用暴食催吐这种方式来伤害自己,要肯定自己。”
(文中陈兮为化名)